将近40年前,我在美国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做了两年访问学者,回来不久就赶上了一次学术会议,那是1984年11月中旬在厦门举办的科学社会史学研讨会。那次会上我提交了在美国撰写的论文“华裔美籍物理学家对现代物理的贡献及其社会意义”。该文在会上颇受欢迎,年轻人纷纷来找我讨论论文提出的问题,话题后来又转向台湾两位作家柏杨和李敖。在和我交谈的众多年轻人中,有位让我印象深刻。他的工作单位是从没听说过的河北涿州石油部地球物理勘探局广播电视大学;他提交会议论文也颇有新意:“原子科学家反对使用原子弹”。这位年轻人就是王德禄。回京后我向所长罗伟汇报了厦门的学术会,提及会上认识的一个年轻人。他在一所不出名的大学教物理,独自在做原子弹发展及科学家道德问题的研究。新所当时正在招兵买马,我对罗伟说: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有独立思考能力,如果能调到我们所来,会是一个不错的新生力量。罗伟表示可以考虑。相信当时向罗伟推荐王德禄的不止我一个人,据说厦门会议结束时,王德禄生病了,是樊洪业给他买的机票回去的,所以樊洪业肯定也在罗伟面前说了德禄的好话。1985年11月30日,王德禄一大早来到所里,对我说,他对和平问题感兴趣,这个期间我已经略知他的工作兴趣广泛,我介绍他和副所长周成奎碰头;我和周成奎都是从高能所调来的,也算是老同事。王德禄应该是1986年初调入政策管理所,开始并无确定去向。那年3月18日,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想到我们院史室来。可惜此时我的小办公室已经塞了三张办公桌——除了我和张炜的,小刘不知何时把她的办公桌硬是自己搬进了这间小屋。德禄先去了于德胜的哲学室,后来又去了自然辩证法杂志,在范岱年老师手下工作,受益匪浅;他继续坚持做科学、哲学、政治以及科学史的研究。连晚上都在所里留宿,真是以所为家。后来他除了继续专注于和平问题,也开始了“双百方针”的研究。1986年11月在广州召开了科学社会学讨论会,此时的王德禄不仅能以政策所代表身份出席会,还参与会议的组织,也是会上活跃人士。他提供的论文就是最近的研究成果“双百方针”,颇受与会者关注。此次会对他来说,另一个重要收获就是结识了科大研究生院的外籍英语教开昔·杜根。开昔是美国堪萨斯大学科学史博士。她此次来中国在中科院研究生院担任英语教师,同时参加学术活动并结识一些学术界的朋友;她和与会的王德禄相识,二人志趣相投,后来联合申请了开放基金会基金,开启了对中国五十年代回归科学家的系列采访。他们的采访工作是从1988年10月开始,记得那年11月23日我和开昔有过一次交谈,我们谈到各自的工作。她介绍了她和王德禄近日开展的科学家访谈;我提及我集中几年精力写的中国科学院院史已经进入尾声,这几年还和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希尔伯特教授进行一项合作研究,那是关于三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核物理学家。希尔伯特教授1985年来华时,我们曾经一起拜访过赵忠尧、张文裕和王淦昌先生,这几年我又陆续访问了若干位核物理学家和核化学家。开昔说了一句十分客气的话:“你都做了那么多工作了,我们再搞这项工作还有意义吗?”我当即表示:“那可不一样,我们关注核物理领域,集中在核物理发展过程中国科学家的贡献;你们采访对象众多,涵盖时间和范围也更广泛,意义非同小可。“我鼓励他们一定要把这件有意义的工作做下去。这次见面和交谈,也让杜开昔知道了我曾经做过的和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她1989年初回到美国参加一个福特基金会项目,获悉邻校斯密斯学院刚刚得到一笔斯隆基金,当她知道他们要请一位中国学者来讲授中国科学技术文明史,随即推荐了我,我在1989年秋天来到美国斯密斯学院讲学。那年我离开中国前,自知政策所早晚还要再搬家,我此去也不知何时回来,我们室的两个年轻人已分别去了美国和瑞典读学位,故决计把办公室里我的东西清空,把办公室腾出来。1989年7月29日,最后一次到所里收拾东西,王德禄和李真真来我的办公室帮忙捆东西,他对我这次远行,也是恋恋不舍。我们告别时,决不会想到此次一别竟然就是二十年,直到2009年,我们才再见面。1989年8月我到美国,就此离开了政策管理所。1993年7月我和张纯如为了书写关于钱学森传记开始合作。后来她要到中国采访,希望我能够提供一些值得拜访的人名,我推荐了王德禄。我知道德禄曾访问过几十位归国科学家,想必对她的研究有帮助,他们在京见过两次面,新世纪德禄来美访问时,在西海岸还去瞻仰过张纯如的墓地。而我这个引荐人却没有和她见过面,也是一个遗憾吧。2009年3月我的小说《似水流年》在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即《悲情大地》简化版)。一次王德禄和吾兄同赴一个会议,会上吾兄送给德禄一本《似水流年》。他打开一看,惊呼道:“作者我认识,是我的老同事……”第二个使他惊讶的是:“这是一本讲文革的小说!”不久当他得知我已经回京,十分想见面;我初次踏进长城所,竟然就是讨论这本小说。后来他从范岱年处获悉那年是我70岁生日,就盛情地在一家高档餐馆宴请了我及一些老政策所的同事。在新世纪,德禄和长城所的同事们曾经三次来到波士顿,我都尽了地主之谊。第一次是2012年10月。10月13日我们到傅高义家拜访了这位久仰大名的学者。当时他的巨著《邓小平时代》正在酝酿出版,王德禄、刘志光与他讨论了系列问题,傅高义也谈及撰写这本书的心得体会。我们还在费正清中心拜访了迈瑞·戈德迈尔教授。记得她最关心、也反复问及德禄的一个问题是:“你们是怎么收费的?“她非常想知道:在中国,一个没有政府支持的民营咨询公司是怎么生存的!可见德禄从事的事业是何等超前和稀少,引起这位中国专家的强烈好奇,想一探究竟。第二次是2014年3月。3月13日王德禄在哈佛文化工作坊给了一个演讲,题目是“中国的希望——从民营企业到瞪羚企业”。哈佛文化工作坊本是侧重人文史学,这次破例出现了一位讲中国新型企业发展的讲座,让人耳目一新。这次来剑桥再度拜访傅高义教授时,他写的邓小平专著中英文都已经出版了。我们几位都荣幸地获得了他赠送的签名本《邓小平时代》;同日,我们拜访了哈佛著名的麦克法夸尔教授。3月17日我们还驱车450公里到纽约上州去拜访了住在山中的萨特梅尔教授,范岱年夫妇同行。萨特迈尔教授是位科技政策专家,多年研究中国问题,和德禄一行人颇有共同语言。从硅谷谈到中关村,从欧盟谈到华盛顿。萨特迈尔教授大概很少碰到来访者中有这样棋逢对手的学者,真是不亦乐乎!王德禄等人第三次来波士顿是2017年5月,那是为了参加“剑桥中国近现代留学史研讨会”。而这次会议的主办方就是长城所。具体组织人除了住在当地的我,还有一位是刘志光的研究生陈丹,她这一年在哈佛历史系做访问学者。这次研讨会邀请了丘成桐教授与会并做了首席发言,与会者从早年留美幼童后人到各个时期留学代表,从台湾来美留学讲到留法往事。会后我们还拜访了麻省理工学院郑洪教授,拜见了费正清中心图书馆的南希女士。在告别宴时,请来了父辈是二十年代庚款留美的华侨作家刘年玲女士,和作为哈佛大学优秀毕业生代表之一登上毕业典礼演讲台的后起之秀何江。会后王德禄又在哈佛文化工作坊做了《中国三代留美科学家全球史》的报告,该讲台很少有人两次登台演讲,德禄算是不寻常的嘉宾,受到热烈欢迎。会议结束后,德禄一行人再次拜访了傅高义教授,谈及中日关系问题。我们也都期盼他的下一本关于胡耀邦的传记早日问世。2017年5月29日,在美国波士顿哈佛大学校园,举办剑桥中国近现代留美史研讨会。左起王德禄、丘成桐,姚蜀平。(程宏摄影)2020年12月20日,傅高义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抱病去世。因疫情之故,两年后的2022年9月23日,哈佛大学为傅高义举办了隆重的追思会,会上我把王德禄和刘志光联合撰写的挽联呈递给傅高义的家人。挽联如下——哈佛学者传书邓小平时代憾未成胡耀邦传;“小镇教授”关注东亚潮流期盼中美世代友好。(傅高义教授出生自小镇,自称“小镇教授“)。在新世纪里,我几乎每年都回国,2009年以后,每次回国都会前往长城所,德禄也会安排一场学术活动,请来老同事、老朋友一起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一起叙旧,一起瞻望。非常感谢德禄和长城所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学术平台和安排了这些有意义的活动;他和刘志光等人一起高超地一手为新经济咨询、为高技术企业创新策划,一手矢志不渝地筹办和推动科学文化沙龙,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特殊一群人。让长城所在中国闯出了一条独特的路——在新技术商业圈和科学文化圈中,双双留下了浓重的笔墨。2018年11月16日,长城所与中国华侨华人历史博物馆联合举办纪念容闳诞辰190周年学术座谈会。左起,吴大昌、姚蜀平、王德禄。在此特别要提及的是2019年10月,长城所举办了一次隆重的“姚蜀平科技史研究40周年座谈会”,庆生会开成了学术会,大家热情和诚挚的发言,是给我80岁最好的生日礼物。那年德禄因病没有亲临会场,提交了一个祝贺视频。我们的最后见面,或许要追溯到2018年在北京华侨博物馆举办的另一次学术纪念会——“纪念容闳190诞辰、幼童留美140年暨改革开放40年学术座谈会“,那次纪念会是长城所和华侨博物馆联合举办的,至今已有五年之久。德禄虽已是功成名就,不过他从不忘记老友。每次回国,第一个和我联系的就是他。记得我们曾经一起驱车到家去慰问身染重疾的樊洪业、一起到老人院看望年事已高的老所长罗伟,每次我回去参加他主持的学术会或是设宴招待,从不忘请来范岱年老师。德禄对我的工作无论是科学史研究还是文学创作,一直密切关注和全力支持。国内出版我的书,他都会购买多本,广泛送人宣传。他邀请我为五十年代归国留学生名册写序,初稿他不满意,认为我应该把自己在科学史国内外进行的若干重要采访活动写进去,或许是想增加写序者的权重,也是对我的真诚肯定。他也一直关心我的国内养老金问题,多次让程宏帮忙寻找相关资料和协商途径;虽没有办成,我还是从内心感激他和程宏。程宏是我们之间的联系纽带,每次回国的各类活动都靠他来具体安排进行,让人感激之余不仅钦佩他的敬业精神。这几年,年年想回国再相聚、或是参加另一次学术会;不料疫情肆虐,还没有等到我回国,却传来德禄突然离去的噩耗,看着传来的信息,久久不能相信,也难以接受。多年好友没有告别就这样走了……德禄是个自强不息的勇者,他闯过了人生一个又一个难关,在每个十字路口都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具挑战的那条路。他走上了一条常人不曾设想的独特之路,走得艰辛却潇洒,走得颠簸又成功。今天,当我们回首德禄的一生,我们会说:你的一生很了不起,你的事业非比寻常,后人会铭记你。放心吧,后继者将循着你的足迹,攀登更多的高峰。中国正是有一批像你这样的勇者兼智者的艰难跋涉,照耀后人不断前行,绘制出一幅又一幅美丽的蓝图。长城战略咨询所将继续高歌猛进,中国将迎来更加灿烂的明天!安息吧,德禄!2023年3月23日 (德禄百日祭)完稿于美国麻省小镇Attleboro(作者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协作研究员、作家 )